一代传奇女子梁红玉:鲜衣怒马正当时,抬手折花
一代传奇女子梁红玉:鲜衣怒马正当时,抬手折花
一
“将军,我们快些行军,四周草木茂盛,恐有埋伏。”探子回报。
“再探。”梁红玉皱紧眉头,“全军警戒,加快脚程,务必在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。”
自黄天荡一战后,韩家军声名鹊起,成为抗金主力。此次梁红玉与韩世忠合谋,由她亲帅小支骑兵从山间小道行军,意图从左侧偷袭,以包抄之势打乱敌军阵型,借以取胜。
梁红玉勒马欲下令,却突觉心悸,胯下战马正在此时高扬前蹄,长声嘶鸣。
“遇袭!”有将士惊慌失措,高声叫喊,随即便被一支长箭射穿喉咙,嗓音骤断,鲜血喷涌而出。
草丛、树木、远方的林地,霎时出现无数戴着头盔的人头。
“后撤!”梁红玉大声下令,勒马回头。
对方恐怕早有消息,派了近乎其三倍的兵力拦截,势必要借此机会将梁将军折损于此。
二
梁红玉第一次遇见韩世忠,是在朝廷的庆功宴上。彼时方腊之乱刚平,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,纷纷置办酒宴庆祝。
“梁姐姐快些啦,马上就该我们上场献舞了——”
“嗯,准备好了。”梁红玉微微颔首,低头整理着装,却不由有些出神。听闻韩世忠韩将军有勇有谋,在平叛中表现卓著,此次也来参加宴会。
“哈哈,韩将军骁勇善战,真乃我朝之幸啊。”
“不敢不敢,各位在朝中殚精竭虑,才是韩某的榜样啊。”韩世忠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与众人周旋,内心却只觉厌烦。
且不说他生擒方腊的首功被抢,便是一路拼杀中看见的惨状也足以使自己终生难忘。所经之地流血漂橹,多少战士倒在了前线,自出征那日起,这辈子竟再不见妻儿。
“起歌舞——”
韩世忠闻言抬眼望去,只见一众舞女鱼贯而出,或抱琵琶、或执笙箫,皆是媚眼如丝,含情脉脉,端的是风情万种。
韩世忠原本对此并无兴趣,不过是官宦家养出的乐子罢了,有何好看,但没想到这寻常一瞥,却惊得他放下酒杯。
三
梁红玉自从知晓韩世忠来参加宴会,便有意寻找。韩世忠或许不认识他,但她对于韩世忠,可算是早有耳闻。
并非坊间传闻,也不是江湖相逢,只是……父兄曾言有一少年英雄,意气风发,鲜衣怒马,甚至比之为马踏匈奴的霍去病将军,乃至在不经意间得到一个少女的钦慕。
梁红玉第一眼看见他,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,大约是来自于……记忆。记忆里父兄总是身着铁衣,从她当时的视角看,可以看见厚实的肩膀,安全感满满,总让人忍不住心生依赖。
韩世忠和他们一样,有那种亲历战场者才有的气魄,是和朝廷中旖旎奢靡之风全然不同的感觉,是将士们在血与火中磨砺出的刚毅,是她数十年未曾见过的,亲人的感觉。
她极力克制,还是从骨子里透出密密麻麻的思念,几乎令她颤抖。
韩世忠便是在此时抬头,乐声还在在殿内环绕回响,对视一眼,他分明在她眸子里看见近乎缠绵的依赖。
当即心下一惊,撇过眼去,再一回头,她已正常起舞,那一眼中的万千情愫,似乎是一场短暂的幻境。
乐章高潮在此时响起,原本平和的音调蓦地增添了一丝杀伐气,梁红玉便乘歌起舞,水袖甩出,像游龙般灵敏凌厉地击在鼓上,鼓面颤动,余音绕梁。
一曲结束,她彬彬有礼地致意,进退有仪。
韩世忠觉得很惊奇,他并不是第一次参加宴会,这样的歌舞也见了很多次,无非是同样的缠绵悱恻,咿呀软语,唯有这次不同,他近乎清晰地感到心脏的悸动。
乐声缠绵时,心脏像化成了一滩水,跟随梁红玉的旋转在胸中萦绕;待到激昂处,又被铮铮的琵琶声勾动,周身肌肉紧绷,在飞舞的水袖里心弦颤动。
这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。
主人见韩世忠面色有异,顺着他视线看去,自然领悟,心里也有了一番计较,出声道:“韩将军,这歌舞可还满意?我见你盯着我们家舞者久不回神,想来是颇为喜欢?”韩世忠听此言果然神情微动,被他精准地捕捉。
“此女子是我府中歌妓,既然韩将军有意,我便做了这个主,替她削去乐籍,赠予你,如何?”
韩世忠并未作答,反而注视着梁红玉。
梁红玉与他对视一眼,垂眸浅笑。
“红玉多谢将军。”
四
酒宴过后,韩世忠喝得有些多,趁着夜色正好,便在花园里散步醒酒。
朗月当空,月光透过院里的梧桐叶浅浅地洒在地上,在微风的衬托下显出一种温柔的气息,与边疆的冷月着实有很大不同。
韩世忠在庭院里缓步走着,正想着白日的事,依稀在前方的树影下看见一个舞动的身影。他凝神屏息,不愿意惊扰那人,刻意放轻步子,却越往前走越警惕。因为他逐渐看清,那人一招一式,不是起舞,而是练武。
文臣家中,会习武者本就稀少,若是家将,此时也该在主屋旁守卫,那此时月下练武之人……
韩世忠不敢大意,当即跨步上前欲擒住那人,一掌直取后颈。那人移步躲闪,同时很快回身横扫,足可见其灵活轻盈。
一招交手,韩世忠便看清了那人,是梁红玉。
韩世忠后退一步,两人之间空出一段合于礼数的距离。他点头致意,问道:“梁姑娘为何深夜来此?今日是韩某眼拙,竟未识出姑娘乃练武之人。”
梁红玉微阖眼眸,答道:“今日见到将军,便觉英姿飒爽,又想到将军在战场上为国出力,更感钦佩,让我……想到了父兄。苦于天人两隔,只好在此怀念。”梁红玉略微停顿,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,“小女无心之言,将军莫要放在心上。”
韩世忠知晓,按照礼数,此时便不该多问。但想到白日那一曲惊鸿勾得心弦激荡,又鬼使神差地开了口:“不知姑娘父兄是?”再一斟酌,补充道:“若是不便,可当在下未曾问过。”
梁红玉眼眶微红,道:“将军可愿听小女子细说?”
除去刚沦为官妓时的脆弱,本来都好久未曾落泪了,她以为自己的心已在日复一日里磨成了百炼钢,没想今日却频频失态。深夜与韩世忠相谈亦是大胆,但或许是在他身上看见了故人的影子,忽地将她带回天真的少女时光。
她曾无数次、无数次地在月下习武,听哥哥的指导,听父亲的叮嘱,偶尔还会有母亲在一旁含笑数落:“一个姑娘家,这般舞枪弄剑,将来是要和你爹同上战场不可?”
舞枪弄剑,同上战场。
父亲,哥哥。
战场。
这是她永远也盼不到的日子,在家破人亡后,成了她的执念。
求而不得苦。
当年万里觅封侯,匹马戍梁州。父兄本为朝中武将,也曾披甲上沙场,弯弓射蛮敌,当年战胜归朝时,也是满朝皆贺,风头无两。
但父亲生来谨慎,在方腊之战中错失一进攻良机,延误战机,按律……当斩。她的少女时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结束了。
后来自己被贬为官妓,父兄被斩首,多少年孤身漂泊,像在大风大浪里挣扎的一叶孤舟,凄风冷雨,无处可依。直到今天见到韩世忠,武将的气息终于勾起回忆,将那层层外茧剥开,内里的那颗心肠,依旧像少时一样敏感热切。
梁红玉语罢,抬头直视韩世忠,语气坚定,不卑不亢:“红玉愿随将军上战场,身首异处,马革裹尸,在所不惜。”
五
那一日后,梁红玉便跟随韩世忠出征,两人情愫暗生,结为夫妻。
她们在前线并肩作战,配合默契;也曾星夜私语,在边疆的草地上相谈甚欢。
韩世忠曾刻意问过,那日为何决意相随,在得知答案后,也只有无奈摇头。当年他曾与梁老将军共事,也曾听说过小小年纪便武艺精通的女儿,谁料世事多磨,梁门因一场败仗没落,后便杳无音讯。
当日一见,原来是故人之女。
今日再看,应当是配合默契的战友,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,更是,心爱之人。
当年一舞动人的官妓梁氏,有朝一日上马披戎装,也是毫不逊色。
建炎三年,梁红玉在平定苗傅叛乱中立下殊功,一夜奔驰数十里召韩世忠入卫平叛,封为护国夫人。
建炎四年,黄天荡一役,梁韩共同指挥作战,将金军阻击在长江南岸四十八天之久,期间梁氏亲执桴鼓,激励士气,举朝震动,再封杨国夫人。
六
辽阔的江面上船队浩浩荡荡,按队形排开,气势恢宏。梁红玉正四处巡视,将各小队的任务再次明确。
“都准备好了吗?此战至关重要,若成功将金军抵在长江对岸,不但可打击金军士气,对我方各地的抗金势力也是一大鼓舞。各位都是忠勇将士,敢为朝廷为大义舍身以赴。”
梁红玉环顾四周,看见那一张张被炮火熏黑的脸上,漆黑的眸子里燃烧着保家卫国的火焰,“金军狂妄,欺我朝无能,但各位并非是缚手投降的懦夫,我偌大江山,不可为他人染指,这泱泱山河,今日便由我们守卫!”
众人被感染,纷纷立誓。海上的每一寸空气,都熔铸着他们低哑的喉音——“保家卫国!”
军队不似朝内,以出身贵贱为标准,在这里,实力是唯一的底气。是以梁红玉在几次作战表现突出后,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尊敬,也日渐和大家打成一片。在这里,她不再是官妓梁氏,也不是韩夫人,她是——梁将军。
韩世忠在船头做着最后部署,梁红玉巡视完后便径直走向他。
韩世忠的鬓发被海风吹得凌乱,眉眼威严,见她到了也只是点头示意。长期磨合后他们已彼此了解,并未多言,梁红玉与他并肩站定,凝视着远方江面上缓缓出现的军队。
约定时辰已到,两方交火。弓箭射向敌军,炮火轰上敌船,江面上一时波涛翻涌,动荡不息。
只一交手,梁红玉便觉压力,金军一路势如破竹,频频战胜,到底不是运气。不论是武器军备,还是数量体能,比之南宋军队,皆只强不差。
此战拖得越久,于他们便越不利,必须想个速战速决的法子。不经意间,梁红玉与韩世忠的目光交织到了一起。
激将?不,对方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,激将法反而可能助长他人士气。攻击主舰,擒贼先擒王?但完颜宗弼存有戒心,主舰在众多小船护佑之下,难有机会。难道真得与其打消耗战?难!
众多方法都无法施展,梁红玉颇感疲惫。她向身边士兵扫视,更觉回天无力,众人都已久战乏力。初战时眼里燃烧的火像被茫茫寒江浇灭似的,此刻已经被深沉的绝望代替——她已经没有了必胜的信念。
面对强大的金军,所有人都感到现实的巨大差异。一腔热血改变不了败局,拉不住江河日下的南宋。
想回家。
与其毫无作用地战死在这,陈尸江底,还不如回家陪妻儿过完这最后的日子。这是几乎所有将士的心声。
多少年没回家了?昔我往兮,杨柳依依,然而纵使雨雪纷纷菲菲下了一年又一年,却还不能今我来归……
自古美人乡是英雄冢,缠绵的情最能拖住将军的脚步,连绵不舍的思念最能瓦解战士的意志。
若就此干耗,此战必败无疑!
梁红玉看向身上已有几处伤痕的韩世忠,当机立断,抛下手中长弓,转而占据船的视野高处,寻找逆转局势的良机。大概是天不忍众多将士折损于此,在她身后几步的距离,大鼓静静地立在那里,还未破损。
咚!咚!咚!
厚重的鼓声响彻云霄,全军精神为之一振。此时都自顾不暇,是谁在敲响战鼓?是谁要鼓舞士气?是谁?!
众人抬头,看见红衣在船顶大风的鼓动下循风飞舞,猎猎作响;看见挺直的腰杆任大风催折,不弯不倚;看见那个迎风独立的身影,像军旗。
“我与将士们同进同退!待赢了这一仗,来日身带功勋光荣归乡!”
身披功勋。
回家。回家。回家!
活着回去,带着荣耀回去,见到家人欣喜的容颜。被风沙吹起的每一条皱纹里都盛满思念,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是英勇的功勋。
所有的热血在此时被点燃,对妻儿的思念在此刻化为连绵不绝的力量。
咚! 咚! 咚!梁将军不顾中箭危险在为他们敲响战鼓,七尺男儿又岂有退缩之理?战!
七
战!
这是梁红玉心里唯一的念头,也是最后支持她未曾倒下的动力。她不知已经战斗了多久,看不清己方还剩多少人,也看不见究竟杀了多少敌人。
看不清前方,睁眼只有一片血红;双腿泛软,耳边是嗡嗡的轰鸣;手臂酸痛的几乎使不上力,只会机械地挥舞手中血迹斑斑的武器;身上好像哪处都是疼的,又好像早已失去了知觉。
一只长箭破空,穿过了她的胸膛。胸前浸出一片血色,一点一点将衣襟染透,像绽开的牡丹,又像她还是官妓时穿的鲜红罗衣。
“梁将军,你是个英豪。”
这是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,但她已经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了。
是走马灯罢?眼前忽然出现好多曾经的场景。她恍惚看见了那场一眼定情的宫宴,看见那夜梧桐树下的斑驳月光,看见一望无际的战船将海面铺满,她与韩世忠站在船头凝望天边,又好…….看见韩世忠跨马正向她驰来。
是你吗?大约是吧。对不起啊,计划失败了,还留你一个人。
八
绍兴五年,梁红玉遭金军围攻,五百人小队歼敌一千,全军覆没,梁将军力尽殉国。
遗体抬回去的那天,年近半百的韩将军泪如雨下,一个人关在帅帐里,哭得声嘶力竭。
谁言女子无能,只配相夫教子安于室内?女子也可以雄姿英发,在马背上驰骋拼杀。
梁红玉一生百般波折,做过妓女,也当过将军;习得了琴棋书画,也抬得动长戟千钧;曾痛失父兄家人,后又有幸遇到心上人,当的是精彩纷呈。
她死后被称为烈女,是中国古代思想的局限,以如今的观点来看,更该称为将军,她是战场上的先锋,亦是古代女子反抗封建礼教的先锋。